两棵树

与君共忆少年时,须信人生如寄

凤凰于飞·处暑6(地狱虐的完整版)

大红猩猩毡:

弈棋,是以智者的生命为赌注的局。从来十九路,迷悟多少人。


碧纹瞟了一眼庞大的铜漏,已经又过去了三个多时辰,凤台宫中的时间却仿佛凝滞了一般。璇玑与霓凰的第二场厮杀,却正是酣时。一子落,风雷动,那黑白交错的战场上,雄关漫道,到处是残破的骨骸,凄厉的征歌。她照着霓凰的棋路,用饱蘸胡粉的笔,在丝帛棋谱上落下一点,再一看全局,不由心下一沉。霓凰这一步,不仅填死了黑子的生路,自己也丢了大片江山。璇玑亦是眉心一跳,抬起头来,却见霓凰已在按部就班地提起圈死的黑子。他也只得提走了霓凰的白子。二人提过死子,碧纹换过一卷棋谱,重新点画起来。


当第一缕晨光透下天际,棋枰上终于走无可走。


“九子半。”璇玑叉手笑道。


“公子承让。”霓凰汗湿重衣,眼前渐渐恍惚。


“还从未有人能从我这赢过三子。”璇玑看了看霓凰撑在桌案边,已经暴起了青筋的手,叹道:“不如,我认输,第三局,不下也罢。”


“公子是怕屡战屡败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吗?”有气无力的一句话,竟被她道出了几分目空一切,盛气凌人。


寻常的金陵,总会在卯时左右苏醒。咿咿呀呀的水车和抑扬婉转的卖花声,会挨家挨户,叫醒深巷里睡梦中的人们。朱雀街沿街的店铺酒楼茶馆,总会在这时热闹起来。迎凤门会缓缓地打开,熙熙攘攘,迎来负笈读书的士子,轻纱遮面的游女,牛衣芒鞋的僧人。


而此刻,素练一般的朱雀街尽头,恢弘的迎凤门下,灿烂的晨曦中,只有一个梅长苏。整整一夜,江左盟倾巢而出,将金陵城所有妇孺老弱,转移到了城外五十里的安全之处。而所有男丁,则被允许从武备库挑选一样趁手的兵器,与禁军巡防营一起,以皇城为中心,设下九重险关。如果军侯最终决意攻城,这九重关卡至少会在皇城沦陷前,将其实力削弱大半。


甄平会趁乱救走景琰,蔺晨会带走霓凰和静妃。


而他会站在这里,完成一个曾经的军人,未曾完成的使命。


天崩地溃前的平静中,他突然听到了巷陌中一阵琐细的响动,回头一看,竟是一群妇人,有剪花巷卖馄饨的大娘,剪刀刘的儿媳妇……


大娘拎着一根做馄饨皮的擀面杖,一路大摇大摆的与人说笑。走到他面前,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,笑道:“梅郎君,你不地道,这许久,也不带那小娃来吃我的馄饨。”刘家娘子怯怯地跟在邻居身后,为江左梅郎俊逸的眉目羞红了一张脸。


眼见来人越来越多,渐渐挤满了整条大街,梅长苏心急如焚,道:“大娘,您不是……”


“哦,”馄饨铺大娘满不在乎地挥挥手,“我等着抽我家大儿。他就在镇淮军,长本事了,连他娘都敢来打!”她把刘家娘子拉到面前,“她来找她家相公,听说在纪城军,经年累月的不挨家,一到家竟是这副模样,成什么道理?”


一个看去颇知书达理的官家夫人上前说,“这位郎君,我知道是你要送我们走,我也知道金陵城出了什么事。可是小妇人生于斯,长于斯,如今风烛残年,也受不来什么颠沛流离了,就算是死,也让我死在这里吧。”她话音方落,众人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。


黎刚拨开人群走上来,一脸的歉意,“宗主……”


梅长苏扬手止住黎刚的话,然后向着一众妇人一揖到底,“让诸位不得不背井离乡,是在下之过。”


馄饨娘子粗鲁地拉起他,笑道:“不说这些!是我们自己要来的,娘打儿子,天经地义。就算到了阎王殿,生死簿上,也翻不过这条道理去。”


梅长苏语噎。一生之中,他有许多次感到庞大的力量,那些或许是悬隔的生死,轮回的枯荣,或许是注定的别离,亘古的黑暗,是炽热如火的愤怒,凛冽似刀的仇恨,却从未有一种力量有如此刻,可补天漏,可平山海,足以荡涤万物,却又润物无声。它颠倒了时空,从斑驳的过去,或渺远的未来,挽起了一帧帧他不敢也不愿触碰的画面,轩窗小启,阳光嬉闹着落在妆台上,在一把缠绕着几缕青丝的发梳上恋恋不去,镜中人姣好的眉目,还那样年轻。


一墙之隔,是景琰与四镇军侯,以及十万披坚执锐的将士。


柏朝威抬眼看了看,城楼上空空如也,没有强弓劲弩,也没有火油石块,一时间,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
景琰道:“还请诸位卸甲,随我进城。”


陈兴国冷笑道:“殿下可别忘了,我们这是兵谏,丢了武器的兵,还算什么兵?何况,这门真的会开?”


景琰朗声道:“既然是回家,家门为何不能开!”


这一声一层层递出去,不少人湿了眼眶。


陈兴国也有些不自在,转开了脸,专心去数门上的圆钉。


还未数到一半,只听一声巨木落地的闷响,惊起了无数寒鸦,如同片片劫灰,渐飞渐远。几经战火的朱门,缓缓开启。


门后是个青衫拓落的书生,和一群或衣锦严妆,或荆钗布裙的妇人。


以及一阵滑稽的叫骂,“我那不孝子呢?快滚出来,老娘的棍子可不是吃素的,反了他了,自己家都敢打。”


陆放讷讷的唤了一声,“娘……”


短暂的错愕之后,是平缓而磅礴的人潮,城墙角逐渐堆起小山般的长枪


陆放跪在那位官家夫人的面前道:“请母亲恕儿鲁莽,听闻弟弟下狱,儿心急如焚,方才出此下策。”


官家夫人肃然道:“你弟弟没事,但是你,国法可恕,家法难逃!”


陆放顿时有些灰头土脸。


陈兴国看着一派阖家团圆鸡飞狗跳的荒唐画面,随手把佩刀靠在墙角,有些落落寡欢。景琰极目望去,还是找不到那一抹被人潮湮没的青衫,回过头来,不知为何,竟觉得陈兴国风尘仆仆的面目,有几分眼熟。


就在此时,伴着冉冉而升的朝阳,天街上远远驰来一匹骏马,马上之人,正是言阙。劲风激起了他宽大的袍袖,那身一品太师的玄色官袍,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了。马蹄在一片欢声笑语前停下,一卷明黄色的卷轴,在言侯如枯松瘦竹一般的手中缓缓打开。


皇城解禁后,静妃即刻去了凤台宫。她到的时候,霓凰与璇玑的第三局,才下到一半。碧纹死死拉住一门心思要闯过去的她,涕泪交加地哀求:“棋路不能断。已经开始了,郡主放入了全部的心神,这时候打扰她,只会让她遭到反噬!”


静妃面色铁青,低喝:“她已经开始阵痛了,你没看见吗!为什么不来叫我!那不是凤台宫的张总管吗,他在干什么!”


“璇玑,他才是真正的璇玑!”碧纹惊恐万状。


静妃心头一沉,也无暇追问前因后果,一把夺过碧纹手中的棋谱,略看了看,只觉心慌意乱,头晕目眩,喉中直欲作呕。她也通棋,却全然看不明白霓凰的章法,只得紧盯霓凰时而攥紧时而松开的拳头,计算她疼痛的频率。


数息之间,霓凰与璇玑又过了几着。静妃突然彻悟,如遭雷殛,喃喃道:“她在用三三着。”


“什么是三三着。”碧纹颤声问。一天一夜下来,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,再也经不起一丁点噩耗了。


静妃的泪水夺眶而出,“就是无论面对多么高强的对手,都要在三十三着内置对方于死地。”


静妃话音未落,霓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猝不及防地一口鲜血,就喷在了碧玉棋盘上,星星点点如同燎原之火。对面的璇玑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。静妃数了数棋路,已经二十九着了,连忙拉住碧纹吩咐道:“快去把蒙挚找来,还有太医,越多越好!然后准备剪子、热水、包裙、洁净的白布、参汤、姜片,各种止血的药材,能有多少备多少。”


碧纹得令,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而去。


璇玑手中擒着一枚黑子,已经许久没有落下。被逼到举棋不定的地步,面上却仍是一潭死水,也许他早就是一具行尸走肉,人世一切冷暖悲欢,已与他无关。


霓凰的阵痛已到了四五息一次,静妃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那点拳脚功夫,决定再过一炷香,璇玑再不落子,她就打昏两人。她很想告诉霓凰,他们已经胜了,不用再撑了,千言万语却只能伴着泪水,簌簌落下。


她只等了一盏茶。


璇玑坦然地把指间那枚黑子放回棋篓。随着叮咚一声脆响,他人已在蒙挚的钳制中。霓凰又呕了一口血,倒在了静妃的怀中。


“二十九着,娘娘似乎胜之不武,可是又开了天眼观。窥看他人的心智,就如此欲罢不能?”璇玑冷笑。


静妃感到怀里的身子冷得刺骨,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。


霓凰牵了牵嘴角,终是什么也没有说,唇边一抹浅笑,如同华枝春满,天心月圆,是璇玑看到的最后一幕。


这一笑,尘埃落定。


蒙挚把璇玑押走后,霓凰整个人瞬间被疼痛击垮,甚至在静妃怀中痉挛起来。静妃这才发现发现她的裙摆已经湿透了,顾不得探脉,泣血嘶声问:“多久了!告诉我,这个样子多久了!”


其实霓凰什么也听不到,她全副的心神都用来对付身下那活活要将人劈开的剧痛。这时,碧纹跌跌撞撞的跑进来,哭道:“宫中备下的收生妈妈已经遇难,太医都在抢救重伤的将士宫眷,一个人也找不到。”


静妃架起霓凰,头也不抬道:“你找到了什么,都带进来吧。”


碧纹连忙将门外慈寿宫的姐妹招呼进来,端热水的端热水,熬参汤的熬参汤,煎药的煎药。


霓凰才沾床褥,又是一阵剧痛,疼得她上半身一寸一寸僵直地挺起来,又突然一垮,重重地摔回枕上。静妃脱去外袍,随意拿一块白布将头发裹起来,挽起袖子,用热水洗干净双手,这才接过宫人递来的一块布巾,仔细将霓凰脸上的血和汗擦拭干净,出来吩咐道:“炙黄芪、白茯苓、茯神、半夏、当归、川芎各三钱,远志、辣桂、柏子仁、酸枣仁、北五味子、人参、冰片各一钱五厘,甘草二钱,三碗水煎做一碗端来。”


众人眼见那种熟悉的镇定自若又回到了静妃身上,都如吃了一记定心丸。


温暖让霓凰的神智渐渐回苏,用尽全力撑开了眼睛,朦朦胧胧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,“静姨……”她委屈地叫了一声,竟突然孩子气的哭起来,“谢玉手书被我毁了,赤焰案怎么办呀,我对不住林殊哥哥……我真笨呀,都怪我……”哭着哭着,又是一阵阵痛带起的垂死挣扎。


静妃肝肠寸断,才刚止住的泪,又夺眶而出。


她凄惶无助的样子,一如苍白的十五岁,分毫未变。


静妃尽力稳住发颤的声音,趁她还听得见,忙道:“孩子还有一阵才会下来,会有些疼,别怕。听我的指挥,用力好吗?”


霓凰艰难地摇了摇头,“我是罪人。”


“你不是!”


“我对不起景琰哥哥,我让父王蒙羞。”


“你没有!听见了吗,你没有!”


“可是路上黑,我害怕。我想我娘,我想林殊哥哥。”霓凰的声音越来越低。


“他就来了!”


“静姨,让我走吧,悄悄的,谁也不要告诉。”


一缕血水自床沿淌下,静妃万念俱灰,跪倒在地,忍不住满心悲愤,撕心裂肺地长嚎一声。


景琰才踏进死寂的凤台宫,便看见永远气定神闲,成竹在胸的麒麟才子,顺着碧纱橱垮塌下来的一幕。他忙着安顿四镇军侯,释放在押士子,忽见蒙挚把梅长苏拉走,满腹狐疑地跟上,不料二人是朝着凤台宫方向而去。


“你果然是小殊。”景琰的声音,嘶哑到陌生。


梅长苏茫然的笑着,他看到了一只绚烂至极的凤凰,披着满身的虹霓,向着太阳腾空而去。羽翼如火,曲项如玉,环佩钟磬,声动九霄。她回过头来,温润的眸子,懵懵懂懂地望着渺如尘埃的他,有神的灵慧,也有佛的慈悲,似解相思,又似不解相思,像一见如故,又像素不相识。


他烂泥一般的身子,突然被蔺晨整个拎起,风卷残云地带进里屋,扔在了霓凰的床前。蔺晨身后,还跟着一个绝色女子,挽着一个大竹篮。


蔺晨摸了摸霓凰的脉,松了口气,“还好没晚。”又问揭开被褥检查霓凰下身的女子道:“飘蓼,开几指了?”


女子道:“八指,我看见胎儿的头了。”


“胎心呢?”


“胎心正常。”


“云姑娘,还有希望吗?”梅长苏凄然道。原来那女子就是浔阳医仙云飘蓼。


云飘蓼笑道:“宗主放心,我们全力一试。”


静妃也恢复了理智,连忙端来刚刚熬好的那碗药,递给了蔺晨。蔺晨毫不客气地搬过霓凰的脸,捏开牙关,将整碗药一滴不剩地灌了进去,紧接着,手上金针立刻打入霓凰周身大穴。云飘蓼则配合蔺晨的针法,按摩着霓凰的腰腹。


蔺晨踢了踢梅长苏,“跟她说话。”


“说什么?”


“随便说什么。你们小时候的事,翻她的旧账,数她的欠债,随你怎么说,越天花乱坠越好。”


梅长苏挽起霓凰冰凉的手,未语泪先流。霓凰两片惨白的唇虚虚地半开着,像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,眉间是一层阴冷的灰色,胸口的起伏,几不可闻。仿佛那高高隆起的锦被下,根本不是一个人,而是他无处话凄凉的千里孤坟,明媚的生命滔滔地淌走,像挽不回的东逝水。


“能有点用不?”蔺晨见他一味只是哭,气急败坏又踹了他一脚。


梅长苏忙打叠起精神,柔声道:“霓凰,林殊哥哥回来了。别睡了,林殊哥哥答应带你去猎貂,马都备好了。再睡,貂儿都跑了。你不是想给青儿做个暖脖儿么?”


“霓凰,你再睡,螃蟹都叫豫津偷吃干净了。”


“霓凰,你的嫁衣,不要绣龙凤鸳鸯,就绣苍山洱海吧,是苍山洱海,养出了我的小凤凰,好不好?”


“如果我说,我对未来尚且怀有希冀,那你愿不愿意将你的余生,交托与我?”


“把她生下来,我们一道还她一个河清人寿,太平盛世。”


静妃背过身去,任泪水奔涌而出。


梅长苏的手,突然被霓凰握住,力道大得要捏碎他的骨头。他浑然未觉地看向蔺晨,怆然道:“她该是有多疼?”


“知道疼了?知道疼就是好事。”蔺晨长吁一口气,几近虚脱。


霓凰的眼睛并没有睁开,但喘息已经越来越重。


云飘蓼道:“霓凰,我知道你听得见,听着,你想生下她对吗,下次疼的时候,顺着疼痛的方向用力,知不知道?”


回应她的是霓凰一点点抬高的身子。


云飘蓼禁不住热泪盈眶,“对,就是这样!”


可这还是一次徒劳。蔺晨扶起梅长苏,把位子让给静妃,叹了口气道:“走吧,剩下只能靠她自己了。”梅长苏浑浑噩噩地任他拉出了里间。


景琰看着蔺晨梅长苏两个人,一个浑身都是血迹,一个失魂落魄,如同行尸走肉,艰涩地问:“是……不好了吗?”


梅长苏并不回答他,而是看向蔺晨,冷冷道:“你早就知道了,对吗?”


蔺晨不自在地到处乱看。


景琰隐约明白霓凰应是转危为安,怆痛转为苦涩的落寞,此时此刻,此地应是无他一席之地了。他应该尽快收拾清楚兵谏的残局,启动赤焰案复核,想好应对父皇的托词,尽全力给他们撑起一角天空,应该是这样的。他这样想着,脚步便越挪越远,像孤注一掷,又像落荒而逃。


突然,他整个人被梅长苏紧紧抱住,他附在他的耳边,几不可闻又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声,“谢谢。”


谢谢你愿意帮她。


谢谢你没有辜负她。


谢谢你替我们,替所有人,替这座城免去了一场天崩地陷的刀兵。


一声响亮的啼哭,让景琰瞬间泪如泉涌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完结倒计时:2


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,多赏点评吧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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